陈顾远:天道观念与中国固有法系之关系[1]
陈顾远一、绪 言
我国往昔学者之天道观念,颇与欧洲法学家之自然法观念相类似。虽彼此最后所获得之果不同,而视其为宇宙间之大法,使现实法有所遵循,并寄托理想于其中,则一也。是故此种观念之表现于法律方面,诚非中国法系唯一独占之精神,莫由见其特色,然欧洲法学家所曾具有之自然法观念,中国往昔学者则于天道观念中具有之,固不让欧人专美焉。
在欧洲法律思想之过程上,自然法学派实居重要之阶段之一。世虽推谷罗秀斯(HugoGrotius)[[2]]为自然法学派之鼻祖,然关于自然法之观念已早有矣。希腊时代,苏格拉底(Socrates)即有自然法存于人类之训,柏拉图(Plato)亦有共和政府应确认自然法存在为其主要目的之语,而亚里士多德(Aristotle)并直然分法律为自然法及人定法两种。降至罗马,各法家大都认为在人定法之外,尚有一自然法存在。再次,如基督教教父及经院派对于自然法仍多推崇之。殆谷罗秀斯出,复努力于自然法理想之实现,同时以基于人类之自然状态而立说,遂使自然法学派得以确立,而引起以后民权论者之思想。今其学派固早衰微,但其在历史上之价值,殊难否认也。原夫所谓自然法者,在各学者心目中,不外认为宇宙间有一自然而然之理想法,施诸四海而不变,行诸万世而皆准,乃现实法之唯一模范是也。现实法之制是无非顺应此自然之原理原则,而加以人工之修饰与整理而已!即在彼宗中,主张自然世界为丑恶者,依样认为使人类脱离此丑恶状态之原理原则,为所谓自然法也。此普遍不易之自然法,既为各学者之理想,则理想不同,见解斯异:有以为自然法系根据人类理性而生之法则,有以为自然法系自然赋与一切生物之法则,有以为自然法系神所指示而由吾人理想加以发现之法则,有以为自然法系人类生息于自然状态所行或改变其状态之法则。然无论如何,均系予现实法立以正鹄,使其达致高一级之境界,则正需要学者对于自然法之解释前后纷歧,始能依时代之论而有助于现实法之改进焉。明乎自然法之源流,并其所示,则对于我国往昔学者之天道观念,亦可以估定其在法律方面之价值矣。
“天道”用语在我国典籍中,原有两义。其一种之天道用语系就天象占验言,如《左传》“天道远,人道迩”,《周语》[[3]]“吾非瞽吏,焉知天道”皆指此事。斯虽后世术士一派之所谓天道,为子产、单子当时所不屑道者。第推而言之,实亦相当于自然法之一支,而起源既甚早,流行亦甚广也。盖在远古,多神为教,政法思想各托其神之意以为之鹄,其结果有若《尚书·吕刑》所谓“苗民弗用灵……惟作五虐之刑……杀戮无辜”。于是我族乃成立具有人格化之一神观念,即所谓“天”或曰“上帝”,以抵抗此多神之政之法。其见于《尚书》者,若《吕刑》“上帝不蠲,降咎于苗;苗民无辞于罚,乃绝厥世”,《汤誓》“有夏多罪,天命殛之”,《高宗彤日》“惟天监下民,典厥义”,《大诰》“天降割于我家,不少延”,《康诰》“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”,《酒诰》“惟天降命,肇我民”。其见于《诗经》者,若文王“有周不显,帝命不时,文王陟降,在帝左右”,《大明》“有命自天,命此文王”,《皇矣》“皇矣上帝,临下有赫,监视四方,求民之莫",皆其著也。夫既视天或上帝为有意识之神而照临下土,自必认为宇宙间之绝对真理从所自出。例如《尚书·洪范》云:“我闻在昔鲧堙洪水,汨陈其五行。帝乃震怒,不畀洪范九畴,彝伦攸敦。鲧则殛死,禹乃嗣兴,天乃赐禹洪范九畴,彝伦攸叙”。《洪范》系“言天地之大法”,实即自然法也。其在人民方面亦以《诗经·皇矣》所谓“不识不知,顺帝之则”尚焉。帝之则将何由顺之?当然以天象之映示或变化,为人事之准绳,所谓“乾元用九,乃见天则”是也。《易·系辞》传云:“天生神物,圣人则之;天地变化,圣人效之;天垂象,见吉凶,圣人象之;河出图,洛出书,圣人则之”,《国语》云:“伯禹厘改制量,象物天地,比类百则,仪之于民而度之于群生;……克厌帝心,皇天嘉之,胙以天下”,皆本此义而然。春秋以降,视天具有人格之观念虽生动摇,然由其引伸而出之天地大法一观念,终视为莫可移者也。且在学说上,墨子拟托天以改制,曾立《天志》之篇;董仲舒杂阴阳五行之说,并有“天人相与”之策,仍近乎视天为有人格之神。即在实际上,各代亦每因天象之变化,而为刑政之改革,则天象占验之天道用语,固亦不仅术士一派之所操也。吾人于此,诚不能谓此种天道用语,全然与自然法观念相合,但本天意而重天则,依天象而见人事,至少含有自然法之意味在;不过视人格化之天为最后方主宰而已!此犹乎欧洲神学家所持之自然法见解耳。
他一种天道用语,犹言天理。《礼记·月令》云:“无变天之道”,疏称“天云道,地云理,人云纪,互辞也”,可知天道即天理也。《尚书·汤诰》“天道福善祸淫,降灾于夏,以彰厥罪”;《易》谦卦“天道下济而光明,地道卑而上行,天道亏盈而益谦,地道变盈而流谦”,皆指其事。其不直接曰天,而以天道为言,不外将人格化之天意一变而为抽象之天意,使人类生活之自然的理法成立,又一进步之思想也。《春秋》以前,虽重视天为具有人格之神,而此进步之思想同时亦有之。《尚书·皋陶谟》系经之今文,有言曰:“天工,人其代之。天叙有典,敕我五典五惇哉;天秩有礼,自我五礼有庸哉;同寅协恭和衷哉!天命有德,五服五章哉;天讨有罪,五刑五用哉;政事,懋哉懋哉!”即明示人之时亮[[4]]天功,依天道当行之事而为;故特重视天之“叙”与天之“秩”、为“典”“礼”所本焉。欧人称此“叙”也“秩”也为自然法,我昔特以“天道”名之。然则天叙、天秩与夫托言由天所锡之“洪范”,以及在天“监临下土”观念下之“天则”,倘只就其本身而言,自皆可以解为天之道,亦即自然之理法,所谓“天理”者是。反之,《庄子·天运》篇云:“夫至乐者,先应之以人事,顺之以天理,行之以五德,应之以自然”,天理亦即天道之谓,而以自然为依归也。宋儒谢良佐谓“所谓天理者,自然的道理,无丝毫杜撰”略近此意。虽然,天道与天理固可互为注释,然学者对于天理何示,为说每又有异,随即影响天道之所指。于此,吾人殊不必强求其同,盖欧人关于自然法之见解,亦甚分歧也。试举数例:《礼记·乐记》云:“好恶无节于内,知诱于外,不能反躬,天理灭矣。……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。”疏谓“理,性也,是天之所生本性灭绝矣”。此天理云云犹言天然之性,按诸欧人一派主张从人之理性上探索自然法之例,可谓其有自然法之观念矣。依此推论,向之所谓“天性”,“天命”,仍不外一天道而已!《礼记》“人生而静,天之性也;感于物而动,性之欲也”,《孟子》“形色,天性也,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”,天性皆指自然之理而言。故《孟于》曰:“尽其心者,知其性也,知其性则知天矣。存其心,养其性,所以事天也”,即返于自然之理之谓。人何以能从性中禀受自然之理?《中庸》答曰: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”,注曰:“命犹令也,性即理也,天以阴阳五行,化生万物,气以成形,而理亦赋焉;于是人物之生,因各得其所赋之理,以为健顺五常之德,所谓性也。”故“天命”实与欧人之所谓“天赋”相近,惟我认为所命者性,欧人认为所赋者人权,则不相同。但以“天道之流行而赋于物者”称曰天命,似又与罗马法家欧尔平(Ulpi -an)[[5]]认自然法为一切动物所具有之见解类焉。此外关于天理之解释,有若戴震曰:“天理云者,言乎自然之分理也;自然之分理,以我之情,絜人之情而无不得其平是也。”是从人我之情中,求天理之所在,则天之所命于人者非性而为情矣。他若朱熹曰:“天理只是仁义礼智之总名,仁义礼智是天理之件数。”是认天理为一总相,其条目则为仁义礼智,亦一说也。不过学者对于天理之解释如何分歧,要皆认为自然之理,人我莫得而遁之,是即天道,是即相当于欧人之自然法观念也。
虽然,天道一语,固系直接间接表示人类生活之自然的理性而言,但学者设辞立说,或亦不尽即用其语。有时仅以“天”称,有时仅以“道”称,有时或以他语为称,实皆一也。仅以“天”称者,如《老子》之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失”,《庄子》之“知止乎其所不能知,止矣,若有不即是者,天钧败之”,老庄均否认天为人格化之神,故天网、天钧云云,皆指含有纯粹自然法观念之天道可知。仅以“道”称者,如《尚书》之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”,《孟子》之“上无道揆也,下无法守也”“道心”系就心之发于义理者而言,“道揆”系以义理度量事物而制其宜之谓,则此之所谓“道”亦指与自然法观念相当之天道可知。至于或以他语为称者,如“性”如“理”之类皆是。吾人于此,唯在说明中国往昔学者之天道观念如何,及其对于中国固有法系之影响又如何,故通常所用之天道一语,虽不可不释,而亦不必斤斤求字面上之扣合也。
二、法理方面之天道观念
关于与自然法相当之天道观念,在儒道墨法诸家对立时代以前,即已发生,如《皋陶谟》之天叙天秩云云,《洪范》之洪范九畴云云,与夫《诗·蒸民》“天生烝民,有物有则,民之秉彝,好是懿德”云云皆是。故梁任公曰:“则也,范也,叙也,秩也,皆表自然法则之总相。因则而有彝,因范而有畴,国叙而有典,民秩而有礼,则自然法则之演为条理者也。此总相即后此儒家道家之所谓道,其条理则后此儒家之所谓礼,法家之所谓法也。而其渊源则认为出于天。”是诸家学说中皆含有此相当自然法之天道观念矣。墨家虽拟托天改制,近于复古,似乎视天为人格化神,但其本旨,仍系于天志下求得一自然法则,仅立说稍异而已。吾人知中国固有法系受儒家学说影响甚深,儒道墨三家思想又种法家学说之因;而法家之兴,秦最用之,遂开数千年来之律统,儒家即从律中争其胜利,法家始归衰微。夫诸家思想既与中国数千年来之律统,有若是之直接间接关系,则欲探索后世天道观念之由来,不可不就诸家所主张之法理方面一略及也。
试先就儒家之天道观念言。《易·系辞》曰“一阴一阳之谓道”;又曰:“是以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,是与神物以前民用;……一阖一开谓之变;往来不穷谓之通;见乃谓之象,形乃谓之器,制而用之谓之法”。《说卦》并曰:“昔者圣人之作易也,将以顺性命之理,是以立天之道日阴与阳,立地之道曰柔与刚,立人之道曰仁与义”。《易》为儒家之经典,此颇足示及儒家“有物有则”之见解,固无疑问,然其文或出于汉儒之手,未必即为孔子所作,实不可视为初期之儒说也。不过《易》之示象,由来已久,孔子并有“加我数年,五十以学《易》”之语,则其所志之道。当与《易》意相孚。故《论语》云“五十而知天命”,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赋于物者。知乎此,则知事物当然之法则而可秉以为常焉。惟孔子重在实践,教又不躐其等,于是子贡遂谓“夫子之言性与天道,不可得而闻也”。其可得而闻者,以仁为旨,以礼为辅,观于“克己复礼为仁”,“人而不仁如礼何”云云,即知之矣。礼乃防于未然之法,重礼之结果,则以“无讼”为贵,以“齐之以刑”为非,以晋铸刑鼎为过;对于法治自不满足。仁乃人之所以为人之理,必完全实现之,乃至于道。《孟子》所谓“仁也者,人也;合而言之,道也”,《荀子》所谓“道,仁之隆也”是。道也者,即孔子所视为自然法之总相也。但道仅为最后之鹄,人能依礼求仁即得,并非如道家之偏重自然。故曰“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”,“道不远人,人之为道而远人,不可以为道。”所谓“君子务本,本立而道生”,所谓“修身则道立”,义颇似焉。是故孔子关于法律思想固轻视法治,而对相当于自然法之道亦未尝列为首位,只希望从伦理之实践上,还于“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”之德治而已。惟在《中庸》中,子思虽引孔子“修身以道,修道以仁”之言,但又偏重于一诚字,即“诚者,天之道也,诚之者人之道也;诚者,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从容中道,圣人也;诚之者,择善而固执之也”。子思解曰:“自诚明,谓之性,自明诚,谓之教。……唯天下至诚,为能尽其性,则能尽人之性;能尽人之性,则能尽物之性;能尽物之性,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;可以赞天地之化育,则可以与天地参矣。”是认为唯圣人乃可体会自然之道,此属于自诚,由性而有也;其次则须先明乎善,始可体会之,由教而人也。儒家从性理中求自然法则之总相,盖自子思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”始也。“教”,依朱注,谓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,而品节之,以为法于天下,若礼乐刑政之属是;则“教”又等于自然法之条理矣。
儒说至孟子荀子又有发展。孟子以性善为说,即于性中,体会天道。一方面将人性与物性分开,所谓“犬之性不同于牛之性,牛之性不同于人之性”是。故惟就人论其自然之理,一方面视人同具善端,所谓“舜,人也,我亦人也”,“万物皆备于我矣,反身而诚,乐莫大焉!强恕而行,求仁莫近焉”是,故人皆可以由知其性而知天也。然如何而知其性乎?孟子认为在乎以心制性。盖“恻隐之心,人皆有之;羞恶之心,人皆有之;恭敬之心,人皆有之;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恻隐之心,仁也;羞恶之心,义也;恭敬之心,礼也;是非之心,智也。仁义礼智,非由外铄我也,我固有之也,弗思耳矣。故曰:求则得之,舍则失之。”此仁义礼智之四端乃性所有,心以制之,其结果由尽心而知性,由知性而知天,存其心,养其性,即所以事天也。推而以言政治,则因“人皆有不忍人之心,先王有不忍人[[6]]之心,斯有不忍人之政矣。以不忍人之心,行不忍人之政,治天下可运之掌上”,在上者以此心为政,在下者即以此心是应,乃本自然之则而然,乃修吾分所当然之天爵所致也。惟人虽皆有此心,贤者能勿丧,不肖者则放其心而莫求,自必贵于匡之正之。是故孟子对于法治,固未绝否排斥,推须仁者在位,行先王之道,本此不忍人之心,为法于世而已!曰“以佚道使民,虽劳不怨;以生道杀民,虽死不怨杀者”,曰“杀之而不怨,利之而不庸。民曰迁善,而不知为之者;夫君子所过者化,所存者神,上下与天地同流,岂曰小补之哉!”既不讳言杀,实与“刑期于无刑”之义相当,将自然法与人为法融贯而为一者也。故若“上无道揆也,下无法守也,朝不信道,工不信度,君子犯义,小人犯刑,国之所存者幸也”,则无法反为不当;亦犹“离娄之明,公输子之巧,不以规矩,不能成方圆;师旷之听,不以六律,不能正五音”,而“尧舜之道,不以仁政,不能平治天下”,正与其相等也。要而言之,“徒善不足以为政,徒法不能以自行”,孟子之政治思想如此,孟子之法律思想亦如此,即明刑弼教之论是也。荀子以性恶为说,重人为,反自然,虽在《天论篇》而言及“天职”……“天养”、“天政”、“天情”等,但并不以天为最后归宿。所谓“天行有常,不为尧存,不为桀亡,应之以治则吉,应之以乱则凶;疆本而节用,则天不能贫;养备而动时,则天不能病;修道而不贰,则天不能祸”,所谓“大天而畜之,孰与物畜而制之?从天而颐之,孰与制天命而用之”!皆所以求免乎“蔽于天而不知人也”。故其在《儒效篇》而论道曰:“道者,非天之道者,非地之道,人之所以道也,君子所以道也”。君子所以道者,即因“人之性恶,必将待师法然后正,得礼义然后治;古者圣王为之起礼义,制法度,以矫饰人之性情而治之,以扰化人之性情而道之也,始皆出于治,合于道者也”。此即所谓圣人化性而起伪者是。伪何云乎,人为之意也。其结果,遂认为“凡礼义皆生于圣人之伪,非故生于人之性也”,正与孟子学说针锋相对:孟子主心治,荀子则主礼治者也。其持论颇与欧人浩布思(Hobbes)[[7]]相同,视自然世界为丑恶,自然法则即系由人而为,用以脱离此世界者。故荀子论礼之起源曰:“人生而有欲,欲而不得,则不能无求;求而无度量分界,则不能不争;争则乱,乱则穷。先王恶其乱也,故制礼义分之,以养人之欲,给人之求;使欲必不穷乎物,物必屈乎欲,两者相持而长,是礼之所起也”;论礼之效用曰:“礼义不至矣哉!立隆以为极,而天下莫之能损益也;……故绳者,直之至;衡者,平之至;规矩者,方圆之至;礼者,人道之极也”;又曰“礼者,法之大分,群类之纲纪,学至于礼而至,夫是之谓道德之极”。则荀子虽亦言道,而特重人之道,礼即其此道之情理也可知。儒家礼治之观念盖自荀子对于天道宣战而大成矣。惟其视礼为法之大分,并谓系“人主之所以为群臣寸尺寻丈检式也”,不免与法家之言接近,其弟子韩非子法家思想实所本也。不过荀子究属儒家,重礼治并重人治,遂言“有治人,无治法”,究与法家有所不同。
次再就道家之天道观念言。道家之所谓道与儒家异。儒家重德治人治,视“道若大路然”。仅一信念,由人弘之,故虽认自然法则为至善,亦不过循天意,以立德范耳。道家主张无为而无不为,视道为天宇的本体,返璞归真乃其目的,故以自然法则为万能,遂对于人为法则视为有害自然而排斥之。老子曰:“有物混成,先天地,寂兮寥兮,独立不改,周行而不殆,可以为天下母,吾不知其名,字之曰道。强为之名曰大”;又曰:“道冲而用之或不盈,渊兮似万物之宗……湛兮似或存,吾不知谁之子,象帝之先”;又曰:“谷神不死,是谓元牝,元牝之门,是谓天地根”,是其认为道于天地之先即已存在,吾人所可道之道,并非此常道也。常道系以自然为法,“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”,此之谓也。道为自然,其演化也,“……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宁……万物得一以生,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”;与夫“圣人抱一为天下式”,“一”或即其所谓自然欤?故老子虽以道先天地生,而天既法道,则亦本“自然”之义言及天道,如谓“不窥牖,见天道”,“……是谓配天之极”,“天之道不争善胜,不言而善应,不召而自来,纟单然而善谋”,“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”皆是。人既法地法天,亦即法乎自然,应以归根复命为贵,所谓“致虚极,守静笃,万物并作,吾以观复。夫物芸芸,各复归其根,远根曰静,是谓复命;复命日常,知常曰明。不知常,妄作凶;知常容,容乃公,公乃王,王乃天,天乃道,道乃久,没身不殆”是也。夫一切本于自然,圣人欲矫之者,则惟有“处无为之事,行不言之教”,“以辅万物之自然,而不敢为”。其为治也,“常使民无知无欲,使夫智者不敢为也,为无为,则无不治”。因而“太上,下知有之;其次亲而誉之,其次畏之,其次侮之;……功成事遂,百姓皆谓我自然”,此所谓天之道也。盖“道常无为而无不为,侯王若能守之,万物将自化;化而欲作,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”,正与“天工,人其代之”为义相反。于是在极端推崇自然法之理论下,遂绝对否认人定法之存在,无论其为礼也刑也,皆然。曰“失道而后德,失德而后仁,失仁而后义,失义而后礼。夫礼者,忠信之薄,而乱之首”,曰“绝圣弃智,民利百倍;绝仁弃义,民复孝慈;绝巧弃利,盗贼无有”,曰“法令滋彰,盗贼多有”,曰“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惧之”,曰“使有司杀者杀,夫代司杀者杀,是谓代大匠;夫代大匠新者,希有不伤其手矣”,即其所示也。要之,老子对于人为法,本于“民莫之令而自均”,实主废除,故“其政闷闷,其民淳淳,其政察察,其民缺缺”,而以“圣人在天下,歙歙为天下浑其心,圣人皆孩之”[[8]]是尚矣。至《庄子》,同为自然法之推崇,如《庄子·在宥》篇云,“何谓道?有天道,有人道,无为而尊者,天道也;有为而累者,人道也”;《天道》篇云,“天道运而无所积,故万物成;帝道运而无所积,故下归;圣道运而无所积,故海内服”即是。盖以“吾在天地之间,犹小石小木在大山”,自应顺万物之自然,而不敢为;则凡粗末之迹,即可用无不当;若勉而役者,则劳已并劳天下,此《天道》、《天运》两篇所详言也。故庄子对于不本于自然之现实法度,更加攻击,如在《肤箧》篇曰“圣人不死,大盗不止;……故绝圣弃知,大盗乃止;摘玉毁珠,小盗不起;焚符破玺,而民朴鄙;掊斗折衡,而民不争;殚残天不之圣法,而民始可与论议”。[[9]]惟庄子哲学以“道无所不在……在蝼蚁……在屎溺”,有近于一元泛神论,遂以人物同视,颇与子思所谓尽人之性尽物之性相似。伯乐治马,陶匠治植木,圣人不本自然而治天下,皆失其真性,此庄子所不取也。但如任治之自杀,[[10]]则虽杀而宽,顺世之所行,则无不行,所谓“以刑为体者,绰乎其杀也;以礼为翼者,所以行于世也”是,则庄子似又非绝对无治论者。其他道家之支派及后世托名于关尹子者等者,虽各人立说不同,要皆不出乎“从心而动,不远自然,从性而游,不逆万物”之范围。其有相当承认法之效用者,依然认为“生法者命也,生于法者亦命也,命者自然者也”,“圣人不以一己治天下,而以天下治天下……天下皆曰自然”,则其崇信自然法为何如耶!?道家此种思想实亦法家之前导。纵苏轼“韩非得其轻天下之术,遂至残忍刻薄而无疑”云云,为不足据,但道家以自然法而正民,视为绝对之善,因其希夷而不可见,自必引出法家之法,用以代之。且“万事皆归于一,百度皆准于法,归一者简之至,准法者易之极”,“常一而不邪,方行而不流;一日刑之,万世传之,而以无为为之”,在法家之视“法”,亦即老子之“无为而无不为”也。秦汉以后,儒家虽占势力,而老庄思想仍非尽衰,即宋儒性理之学亦系融合儒佛道三者而成。后世一般灭于“法令滋彰”之不当,并有受于道家学说之影响者[[11]]在也。
次更就墨家之天道观念言。墨家对于刑政并不反对,惟托天而为之,天颇似一人格化之神。然墨家并非即以自然世界为绝对完善,既与道家之返璞归真不同,亦与其后荀子之“化性起伪”有异。墨子于《尚同篇》曰:“古者民始生,未有刑政之时,盖其语,人异义。是以一人则一义,二人则二义,十人则十义。其人兹众,其所谓义者亦兹众。是以人是其是,以非人之是,[[12]]故交相非也。……天下之乱,若禽兽然!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乱者,生于无政长。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,立以为天子。……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义,是以天下治也。”又于《法仪篇》曰:“天下从事者,不可以无法仪,无法仪而其事能成者无有也。虽至士之为将相者,皆有法;虽至百工从事者,亦皆有法。百工为方以矩,为圆以规,直以绳,正以悬,无巧工不巧工,皆以此五者为法……。今大者治天下,其次治大国,而无法所度,此不若百工辩也。”依其说,既以法仪为贵,并立天子同天下之义,故与浩布思之契约说,荀子之礼源说皆同。然墨子更进一步曰:“天下之百姓,皆上同于天子,而不上同于天,则苗犹未去也;若天飘风雨,溱溱而至者,此天之所以罚百姓之不上同于天者也。”并曰:“……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?故曰‘莫若法天’。天之行广而无私,其施厚而不德,其明久而不衰,故圣王法之。既以天为法,动作有焉,必度于天,天之所欲则为之,天所不欲则止”。如是,则自然法则之总相,并非道家所认为本体即系目的之道之天,乃具有目的含有意志之天矣。观其在《天志篇》曰:“天欲义而恶不义,然则率天下之百姓,则我乃为天之所欲也”,“今天下之士君子欲为义者,则不可不顺天之意矣”,“杀一不辜者必有一不祥,杀不辜者谁也,则人也,予之不祥者天也”“天子有善,天能赏之,天子有过,天能罚之;……吾以此知天之重且贵于天子也”即知其然。是故称曰:“我有天志,譬若轮人之有规,匠人之有矩,轮匠执其规矩,以度天下之方圆,曰中者是也,不中者非也”,“观其刑政,顺天之意谓之善刑政,反天之意谓之不善刑政……”。墨家学说虽以后流于别途,渐归衰微,但其“法仪”与“天志”两端则收获于后学。《墨子》云“效也者为之法也,所效者所以为之法也。故中效,则是也,不中效则非也”,“法,所若而然也”。梁任公谓其义即以自然法为标准,以示人行为之模范,法家所谓法当以此为根本观念,且与尚同之义正合,故尹文能沟通墨法思想焉,其或然也。至于天志之论,在墨子已近复古,而董仲舒采之,以释儒说,于是最早之天象占验说,又于后世复活,每用以为法度之解释,评刑政之得失也。试观《前汉书》载董仲舒之言曰:“国家将有失道之败,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;不知自省,又出怪异以警惧之;尚不知变,而伤败乃至,以此见天心之仁,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”,与墨子之《天志》,不其若合符节耶!?
至于法家学说较晚出,依前所述,儒家之道之礼,道家之天道,墨家之法仪。皆有影响于法家。然法家则仅抬高“治众之法”,(庆赏刑罚)之地位,使与“平准之法”(律度权衡)同一效用,而为道也天也礼也之代替。于是诸家所推崇之自然观念,遂为法家所弃矣。其论自然世界之丑恶,固与墨子荀子无异,但墨子则转其论于“上同于天”,而为法仪之所法;荀子则结其论于“为之礼义以制之”,而仍以人治是尚。法家于此,即以法为究竟,极端推崇人为法之功效焉。何以言乎?《管子·君臣》篇云:“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分,未有夫妇妃匹之合,兽处群居,以力相征。于是智者诈愚,强者凌弱,老幼孤独不得其所。故智者假众力以禁强虐而暴人止。……名物处违是非之分,则赏罚行矣。”《商君书·君臣》篇云:“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时,民乱而不治,是以圣人列贵贱,制[[13]]爵位,立名号,以别君臣上下之义;地广民众,故分五官而守之;民众而奸邪生,故立法制为度量以禁之”。盖视为“人故相憎也。人之心悍,故为之法”。不过法家所尤推重人为法者,即在“地广民众”之故。《商君书·开塞》篇中既谓“天地设而民生之。当此之时,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,其道亲亲而爱私,亲亲则别,爱私则险,民生众而以别险为务,则有乱。……故贤者立中正,[[14]]设无私,而民悦仁[[15]]……亲亲废,上贤立矣。凡仁者以爱利为道,而贤者以相出为务。民众而无制,久而相出为道则有乱;故圣人承之,作为土地货财男女之分;分定而无制,不可,故立禁;禁立而莫之司,不可,故立官;官设而莫之一,不可,故立君;既立其君,则上贤废而贵贵立矣”。《韩非子·五蠹篇》亦谓“古者……不事力而养足,人民少而财有余,故民不争。是以厚赏不行,重刑不用,而民自治。今……人民众而货财寡,事力劳而供养薄,故民争,虽倍赏累罚,而不免[[16]]于乱”。隐然对于儒家天道观念下之仁政,对于道家返于自然之理想,对于墨家与天志有关之尚贤主张,皆浅视之。“法”既与“道”也“天”也绝缘而不本乎自然,故认为“苟可以强国,不法其故;苟可以利民,不循其礼”,“前世不同教,何古之法,帝王不相复,何礼之循”,“圣人之为国也,观俗立法则治……不观时俗……则其法立而民乱”,“法与时转则治,治与世宜则有功……时移而治,不易都乱”。于是诸家所推崇之普遍不移或从一而出之自然法则,在法家思想中直未留有痕迹,此秦之所以能立其律统也。然以后既为儒家法学所败,而道墨两家之天道观念又往往被儒说吸收之,故关于天象、天理、天道观念依然存续于法律方面也。
三、法源方面之天道观念
儒道墨法诸家在其法律思想上,无论推崇天道与否,亦无论其学说之势力如何,要皆影响于后之思想,并实际的法律之精神。兼以上古之一神主义仍未尽除,《易》之示象并为儒家所道,而墨子之天志更有近于复古。所谓阴阳家者流,遂得侪于诸子之间,益以天道为说矣。后此,除“谶”以外,经之支派又流而为“纬”,肆言符箓瑞应,董仲舒等亦惑而为阴阳五行之论,学者颇多宗之。于是在此天象与天理两种天道观念之支配下,对于实际的法律自必溯其渊源于天道,虽后世之法吏或亦有所不免。此实际的法律,最早当先有讼及刑。殆周以礼为治,刑不上大夫,礼不下庶人,礼始含有法义。儒家出而以礼视为一切民事准绳。孔子既修《春秋》,寓褒贬,即本于礼立天下仪表,荀子又鼓吹礼治,以为万事之规范;礼之地位由是确定。至于刑之发展,则郑铸《刑书》,晋铸刑鼎,已见《春秋》之世;其继六国似皆有成文刑书,故李悝据以撰《法经》,商鞅受之以相秦,改称曰律,秦汉之间尚焉。但儒家至是,又于律之方面申其礼刑合一之论,律之精神遂复与儒说合。是故礼也,刑也,礼刑合一也,倘就其本身而述其渊源,亦可知天道观念在中国固有法系中为如何之表现也。
试先就礼之渊源言。《说文》云“礼,履也,所以事神致福也”;《释名》云“礼,体也,得其事体也”。此两义均与天道观念有关。盖礼始于殷之祭仪,故从示从豊,豊者其器也。《商书》中既有“克享天心,受天明命”一类之语,则殷不仅祭祖,当并祭天,礼之原始已涉及天矣。陈钟凡曰“尚世重神权,惟一群之首长,得行郊之典,肆类于上帝。夫人作享,斯为乱德,推之首长所制政教,通得礼名。犹之尊本酒器,而君亦称尊。……彝本祭器,而法度言彝”云云,亦可作一参考。是故《礼记·明堂位》称周公制礼作乐,此并非礼创于周公,盖即指其为周设立开国之一切典章耳。至于礼之训为体,据贺场云:“其体有二,一是物体,言万物贵贱高下大小文质各有其体;二是礼体,言圣人制法,体此万物,使高下贵贱各得其宜”。虽末言及天道,而与其相当之自然法观念,则已表现无遗。又《韻会》“孟子言礼之实-节文斯二者,盖因人心之仁义而为之品秩,使务得其叙之谓礼”,证以孟子之“尽其心,知其性,则知天”之理论,则节文云云,正亦与《皋陶谟》“天秩有礼,自我五礼有庸哉”为义同也。孟子既如是矣,即荀子操“戡天”之论,依然于《王制》篇称曰:“天地者生之始也,礼义者治之始也,君子者礼义之始也,为之贯之,积重之,致好之者,君子之始也。故天地生君子,君子理天地,君子者天地之参也,万物之总也,民之父母也。无君子,则天地不理,礼义无统,上无君师,下无父子,夫是之谓至乱”;则圣人化性起伪,虽非本天而为,而其目的仍在理天地,即不能谓与天道观念绝对无干。且以“礼不至矣哉!立隆以为极而天下莫之能损益也;……礼者人道之极也”;是人道之极-礼,用以止自然世界之争,就其本身所以存在而言,实等于浩布思之自然法也可知。
关于礼本于天、本于自然之见解,《礼记》亦详载之。如《礼运》云,“夫礼,先王以承天之道,以治人之情,失之者死,得之者生。《诗》曰:'相鼠有体,[[17]]人而无礼!人而无礼,胡不遄死?’是故夫礼本于天,觳于地,列于鬼神,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;故圣人以礼示之,故天下国家可得而正也”。以“故圣人参于天地,并于鬼神,以治政也,处其所存,礼之序也”。又“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,分而为天地,转而为阴阳,变而为四时,列而为鬼神,其降曰命,其官于天也”。又“夫礼必本于天,动而之地,列而之事,变而从事,协于分艺,其居人曰养,其行之以货力辞让饮食冠昏丧祭射御朝聘”。其中所谓“大一”者,谓天地未分混沌之元气也,颇近乎老子所谓先天地而生之道。其降曰命云者,即圣人制礼皆仰法“大一”以下之事而下之以为教命;其官于天云者,即取法于天之谓也。此外,如《乐记》云,“大礼与天地同节……节故祀天祭地”,“礼者天地之序也……明于天地然后能兴礼……也”,“天高地下,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……在天成象,在地成形,如此,则礼者天地之别也”。是皆礼本于天之言也。天何指乎?不外自然之理,人类应秉之以为常也。《礼运》云“礼义以为纪……示民有常,如有不由此者,在势者去,众以为殃”,《檀弓》云“礼者因人之情欲而加以品节”,《坊记》云“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,以为民坊者也”即此。故《礼运》云“礼义云者,人之大端也……所以达天道顺,人情之大责也”,《礼器》云:“礼也者,合于天时,设于地财,顺于鬼神,合于人心理万物者也”。合乎人心,同时亦即达于天道;《乐记》所谓“礼也者,理之不可易者也”是。吾人又观儒家每以礼义并言,依《释名》云“义,宜也,裁制事物使各宜也”,实即礼之所欲表现者,仍一“礼体”而已!《礼运》称曰:“礼也者,义之实也,协诸义而协,则礼虽先王未之有,可以义起也。……治国不以礼,犹无耜而耕也;为礼不本于义,犹耕而弗种也”。则修礼以达义,为礼之本旨也明甚。是又礼本于自然之解也。《礼记》而外,《左氏传》同富此类之言:文十五年载齐侯讨曹之朝鲁,季文子称曰“齐侯其不免乎?己则无礼,而讨于有礼者曰:'女何故行礼?’礼以顺天,天之道也,己则反天,而又以讨人,难以免矣!《诗》曰:'胡不相畏,不畏于天’;君子之不虐贱,畏于天也。在《周颂》曰:'畏天之威,于时保之’,不畏于天,将何能保?以乱取国,奉礼以守,犹惧不终,多行无礼,弗能在矣”!礼以顺天,天之道也云云,即系人应本自然之理而为是也。再详释之,凡《传》中所谓礼,通常殊无异于今之所谓国际法规,则“礼以顺天”一话,又不外用“礼”以达国际公理之谓。他若“贪爱不祥”、''陵人不祥”云云,在彼视为不顺天之结果,在今日即以违反国际公理所致视焉。是中国春秋时代之国际法上,已早运用欧洲自然法学派之理论矣。然在《左氏传》中,对于泛论礼之本体而归于天道者,并有之,尤以昭二十五年载子大叔引子产之言为最扼要。其言曰:“夫礼,天之经也,地之义也,民之行也。天地之经而民实则之。则天之明,因地之性……是故为礼以奉之。为君臣上下以则地义,为夫妇外内以经二物,为父子兄弟姑姊甥舅昏媾姻亚以象天明;为政事庸力行务以从四时,为刑罚威狱使民畏忌,以类其震曜杀戮,为温慈惠和以效天之生殖长育”。子大叔亦自称曰:“礼,上下之纪,天地之经纬也,民之所以生也,是以先王尚之”。天经地义即正当不易之理之谓,用以示礼之所本也在此。此外,僖二十八年“礼以行义”云云,更与《礼运》“修礼以达义”同其所也。后儒释之源,莫出此旨。据此,可知礼与天道观念为如何密切,而礼固往昔所视为民事之准绳者也。
次再就刑之源言。《玉篇》云:“刑,罚总名也。”最古以罚示威,周初礼刑对立,刑皆指此。法家重视“治众之法”,其所谓法亦偏重于刑之意义;后世之律则又刑典也。吾人既知我国最早视天为人格化之神,故刑之施也,亦认出于天罚。如《尚书·皋陶谟》“天讨有罪,五刑五用哉”,《汤誓》“有夏多罪,天命殛之”,《秦誓》“商罪贯盈,天命诛之”,《康诰》“天惟与我民大泯乱,曰其速由文王作罚,刑兹无赦”,与夫“肃将天威”、“恭行天罚”云云,无论大刑兵甲也、中刑刀锯也……皆附会于天意而为之矣。《尚书》中此例甚多。惟《吕刑》之所谓天,已渐有哲学的意味,而刑遂与自然法观念沟通,所谓“穆穆在上,明明在下,灼灼四方,罔不惟德之勤,故乃明于刑之中,率又于民荣棐”是也。至所谓“刑罚世轻世重,惟齐非齐,有伦有要”云云,并所以示刑之齐其非齐,各有伦理有要善也。其在《易经》方面,依自然之象而释刑狱诸事,更多有之。《噬嗑》卦云,“噬嗑,享,利用狱;……象曰,雷电噬嗑,先王以明罚敕法”。噬嗑云者,口中有物,则隔其上下不得嗑,必啮之则得嗑;于是依卦之象,推而认为天地生物有为造物之梗者,必用雷电击捕之;圣人治天下,有为生民之梗者,必用刑狱断制之,亦犹噬嗑以去颐中之梗然。于是《象》遂以“人君象电之光以明罚,象电之威以敕法”解矣。《豊》卦并云“雷电皆至,豊,君子以折狱致刑”。豊,大也,盖以雷乃天之威动,电乃天之光耀,雷电皆至,则威明备,足以为豊。于是君子法象天威而用刑罚,亦当文明以动,折狱断决也。《易经》之《象》《象》云云,均系“儒言”,故不特认为刑本于天象,且即因天象而明其不应滥耳。类于此义者,尚有《贲卦》云“山下有火,贲,君子以明庶政,无敢折狱”,《旅卦》云“山上有火,旅,君子以明慎用刑,而不留狱”。《贲》离上艮下,《旅》艮上离下;离为火,明也;艮为山,止也。山上有火,系止在外而明在内,故依其象而戒人之轻狱;山上有火系明在外而止在内,故依其象而戒人之留狱;则法官治狱一急一缓,又本于自然之象为说焉。他如《中孚》卦,见泽上有风之象,君子以议狱缓死;《讼》卦,见天与水违之象,而用以喻讼,并发为“终凶”之谕,在在皆以刑罚讼狱与自然之象为喻。据《尚书》、《易经》以观:或以刑为天之命,或以刑法乎自然之象,后世皆有其说。前者之例,若《汉书·刑法志》“圣人因天讨而作五刑”,《宋书·文帝纪》“上答天谴,下恤民瘼”,《唐书·吴武陵传》“霆砰电射,天怒也”皆是。后者之例,如唐长孙无忌进《律疏》表“三才既分,法星著于玄象;六位斯列,习坎彰于《易经》”,《疏义·名例》“《易》曰'天垂象,圣人则之’,观雷电而制威刑,观秋霜而有肃杀,……盖圣王不获已而用之”《大元通制》序“惟圣人之治天下,其为道也,动与天进,其为法也,粲如列星”皆是。
礼也刑也,既皆以天之道及自然之象为本,则关于彼此间之轻重问题,依然本诸天及自然而溯其源。前乎秦者不论,自汉以后略述之:董仲舒崇德而抑刑,故其对策曰:“……然则王者欲有所为,宜求其端于天:天道之大者在阴阳,阳为德,阴为刑,刑主杀而德主生,是以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;阴常居于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,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。……为政而任刑,不顾于天,故先王莫肯为[[18]]也”。又曰:“春者天之所以生也,仁者君之所以养也;霜者天之所以杀也,刑者君之所以罚也:由此言之,天人之征,古今之道也”,则刑亦系应于天象,惟认为天以此象为小,不可任以成岁,故“为政而任刑,谓之逆天,非王道也”。董子此说颇盛一时,《盐铁论·诏圣》篇虽载文学(儒徒)之言曰:“春夏生长,[[19]]圣人象而为令,秋冬杀藏,圣人则而为法……二者治乱之具,存亡之效也”,似以礼刑并重。然如一观《论灾》[[20]]篇所载其言曰:“严刑以治国,犹任秋冬以成谷也”,则实与董仲舒之言无何异也。即在当时之法吏方面虽重刑罚,仍以顺天令为解。《盐铁论》载大夫之言曰:“春夏生长,利以行仁;秋冬杀藏,利以施刑……秋冬行德,是谓逆天道。”即依天象之说而变之也。其他若东汉之班固主以刑罚佐德助治,故于《白虎通》称曰:“圣人治天下必有刑罚何?所以佐德助治,顺天之度也”。应劭主先教而后刑,故于《风俗通》称曰:“《易》说天先春而后秋,地先生而后凋,日月先光而后幽,是以王者则之,亦先教而后刑”,魏之丁仪主先礼而后刑,故于《刑礼论》称曰:“天垂象而圣人则之。天之为岁也,先春而后秋;君之为治也,先礼而后刑。春以生长为德,秋以杀戮为功,礼以教调为美,刑以威严为用。故先生而后杀,天之为岁,先教而后罚,君之为治也。天不以久远更其春冬,而人也得以古今改其礼刑哉?”此外,若晋之葛洪主礼刑并重,不能废法滋乱,故于《抱朴子》[[21]]称曰:“八卦之作,穷理尽性,著于《噬嗑》,系以徽缠,存乎习坎。……盖天地之道,不能纯仁。故青阳阐陶育之和,素秋历肃杀之威,融风扇则枯瘁摅藻,白露凝则繁英凋零,是以品物阜焉,岁功成焉。温而无寒则蠕动不蛰,根植冬荣,宽而无严,遇奸究并作,利器长守。故明赏以存正,必罚以去邪,劝沮之器,莫此之要”。后周之苏绰亦然,故在其《恤狱讼奏》中云“人受阴阳之气,有情有性。性则为善,情则为恶,善恶既分而赏罚随焉”;斯即傅玄所谓“春风畅物,秋霜杀肃,同由相济,异若胡越”之理也。降至宋世,即言性理之学者,仍主张礼刑合一,而以天象天理为说。若周敦颐云“天以春生万物,以秋止之,物生不止则有恐,故得秋以成。圣人法天,以政养万民,以刑肃之,民欲动情胜,利害相攻不止,则贼而无伦,故得刑以治之”。若朱子云“三纲五常,天理民彝之大节,而治道之本根也,故圣人为之教以明之,为之刑以弼之”皆是。然而无论后世学者如何为礼刑之主张,要皆与天道观念有其关系,实普遍之趋势也。其反天道观念者,仅少数人若桓谭谓“灾异变怪者,天下所常有,无世而不然";王安石谓“天变不足畏,祖宗不足法,人言不足恤”之论而已!他如仲长统谓“所贵乎用天之道者,则指星辰以授民事,顺四时而兴功业,此其大略也,吉凶之祥,以何取焉”;陆贽谓“书曰'天视自我民视,天听自我民听’,则天之视听皆由于人,非人事外,自有天命也。……人事治而天降乱,未之有也;人事乱而天降康,未之有也”,斯皆不过对天人相应说之天有所反驳,仍未否认相当于自然法观念之天道焉。
四、法制方面之天道观念
往昔学者既将礼刑之渊源,托诸天之道自然之象;于是关于政事也,民事也。刑事也,其法度规律之所本,自亦莫离乎此种基本观念。阴阳五行之家又推波助澜曰:“子复仇何法?土胜水,水胜火也。子顺父,臣顺君,妻顺夫,何法?法地顺天也。男不离父母,何法?火不离木也。女离父母何法?水流去金也。娶妻亲迎何法?法日入阳下阴也”。虽瑕瑜之共见,究不必彼此相掩,兹惟就天道观念影响于政事、民事、刑事之大者论之。
试先就关于政事者言。在君主政体下,虽将帝王拟天,称曰天子,而以一阴一阳之谓道,并以“后亦君也,天曰皇天,地曰后土,故天子之妃以后为称,取象二仪”,遂视君与后共理国家,各有其资。《礼记·昏义》曰:“天子听男教,后听女顺;天子理阳道,后治阴德;天子听外治,后听内职;……此之谓盛德。是故男教不修,阳事不得适,见于天,日为之食;妇顺不修,阴事不得适,见于天,月为之食。是故日食则天子素服而修六官之职,荡天下之阳事;月食则后素服而修六宫之职,荡天下之阴事。故天子之与后,犹日之与月,阴之与阳,相须而后成者也”。此以日月之象拟君后之地位,虽涉怪诞,然在昔人视之,则固视为“内外和顺,国家治理”所从出者也。君后而外,其设官分职,仍以取诸自然界之客观现象是尚。旧说相传,伏羲以龙纪官,神农以火纪官,黄帝以云纪官,共工以水纪官,少皞以鸟纪官,固无论矣。《周礼》一书最关后世政制,所列六官亦即象天地四时而设也。天官冢宰第一,注:“郑《目录》云,象天所立之官,冢,大也、宰者官也;天者,统理万物,天子立冢宰,使掌邦治,亦所以听御从官,使不失职”。陆德明释曰:“郑云象天者,周天有三百六十余度,天官亦摁摄三百六十官,故云象天也”。此其解也。地官司徒第二,注:郑《目录》云,象地所立之官,司徒主众徒,地者载万物。天子立司徒掌邦教,亦所以安扰万民”。陆德明释曰:“既云象地所立,则此六十官皆法地,与天官言象天异矣”。此其解也。春官宗伯第三,注:“郑《目录》云象春所立之官也,宗,尊也,怡,长也;春者出生万物,天子立宗伯,使掌邦礼,典礼以事神为上,亦所以使天下报本返始”。孙诒让曰:“法春生万物之事,以名官也”此其解也。夏官司马第四,注:“郑《目录》云,象夏所立之官,马者武也,言为武者也;夏整齐万物,天子立司马共掌邦政,政可平诸侯,正天下,故曰统六师,平邦国”。孙诒让曰:“夏,假也,宽假万物,使生长也,养长与整齐之,此明象夏立官之义”。此其解也。秋官司寇第五,注:“郑《目录》云,象秋所立之官,寇,害也,秋者遒也,如秋义杀害收聚敛藏于万物也;天子立司寇,使掌邦刑,刑者所以驱耻恶纳人于善道也”。孙诒让曰“《管子·形势篇》解云'秋者阴气始下,故万物败’,是秋主义,又兼杀害收聚敛藏万物,司寇主刑亦象之也”。此其解也。冬官司空第六,注:“郑'《目录》云,象冬所立官也,是官名司空者,冬闭藏万物,天子立司空,使掌邦事,亦所以富立家,使民无空者也”。此其解也。六官各有属三百六十,注:“象天地四时日月星辰之度数,天道备焉”。盖认为六官分系于天地春夏秋冬,以象天地四时,而三百六十之属并与周天度数相应,遂与其宇宙观(天道)合矣。此外,在董仲舒《春秋繁露》中,并以象天之数--“三”及“四”--而言设官,以与《礼记·昏义》所谓“天子立六官,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”之数相合,然过于附会,不足训也。惟象天地四时而立官之义,既于事例上为梁、北周等等官制直接采用,且又为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之所本,而后世儒者更多视为当然也。如宋世,程子谓“王者必奉天建官,故天地四时之职,历二帝三王,未之或改,所以百度修而万化理”;范祖禹谓“天地有四时,百官有六职,天下万事,尽备于此……虽百世不可移也”,即其著者。此依今日眼光视之,自无何等意义。然在往昔重视天道之观念下,亦系出之当然。有时并可因此种见解,而对政治组织谋其改进,例如王符《潜夫论》云“王者法天而建官,自公卿以下至于小司,孰非天官也?是故明主不敢以私受,忠臣不敢以诬能。夫窃人之财,犹谓之盗,况偷天官以私己乎,以罪犯人,必加诛罚,况乃犯天,得无咎乎?”则官不滥设,爵不妄予。正因其法天而为故耳。在六官中,象秋所立之官为秋官司寇,设之以主刑,乃直接与法律之实现有关者也。董仲舒《春秋繁露》中,以水拟之,其说曰:“北方者水,执法司寇也。……清廉平,赂遗不受,请谒不听,据法听讼,无有所阿,孔子是也”。吾人虽不取董子五行之说,然将执法司寇与自然现象中之水为拟,不特甚得其当,且与“法”之古义合也。法之原字为“瀍”而皆从水,即所以表示“平之如水”而已。谓取水之象,以立司寇之官,正与秋象之义等焉。此外,据《礼记·曲礼》郑注“舜命皋陶作士,夏曰大理”,《尚书·舜典》“汝作士”,《左传》亦载法官在齐称士,在晋称理!是士也理也皆属司寇之别称,虽未直接涉及天道,而其名似亦与自然法观念有其关系。盖依孔安国云“士,理官也,欲得其曲直之理也”。则依古昔“天生蒸民,有物有则”之信仰,其所“理”者当不外自然之则而已!然则后世九卿中之大理寺卿,负有审判专责,在昔已基于自然法之观点,拟有其名,不难推知。其或然欤?!
次再就关于民事者言。陆贾《新语》云“先圣仰观天文,俯察地理,图画乾坤,以定人道,民始开悟,知有父子之亲,夫妇之道,长幼之序”;班固《白虎通》云“伏羲仰观象于天,俯察法于地,因夫妇,正五行,始定人道”;则民事方面之伦理体系,认为本于天而设也可知。因“有天地然后有万物,有万物然后有男女,有男女然后有夫妇,有夫妇然后有父子”;“父子亲然后义生,义生然后礼作,礼作然后万物安”;于是遂以“天地,万物之本,夫妇,人伦之始”为言。由此有父子之亲,君臣之分,上下之义,朋友之信,然亦皆认为本于天也。礼之所欲达者在此,刑之所以弼教者亦在此。天象既以乾坤著,道体又以阴阳分,儒家即取为夫妇之义,视其为婚礼之所本焉。《礼记·郊特牲》云:“天地合而后万物兴焉,夫婚礼万世之始也”。《哀公问》云:“天地不合,万物不生,大昏,万世之嗣也”。《易·归妹》卦《象》曰:“归妹,天地之在义也,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,归妹,人之终始也”,盖皆以“天地氤氲,万物化醇,男女构精,万物化生”之自然法则是解。所谓繁子孙、广胤嗣云云,即由是引伸出矣。夫从天地之合而述夫妇之义,则在礼制上,自以一夫一妻为其原则。《礼记·礼器》“大明生于东,月生于西,此阴阳之分,夫妇之位也”;《祭义》[[22]]“祭日于东,祭月[[23]]于西,以别内外,以端其位”。《隋书·后妃传》“夫阴阳之分,乾坤定位,君臣之道斯著,夫妇之义存焉”,是不特以天地为拟,且又以日月阴阳乾坤为说,要皆有取于“偶”之义也。倘并娶,则必如《易》“革”卦,《象》曰:“革,水火相息,二女同居,其志不相得曰革”云云,有反乎“一男一女乃相感应”之道,而变生矣。不特于礼如此,即律亦然。唐律《户婚》“诸有妻更娶者,徒一年”,《疏议》称曰“依礼,日见于甲,月见于庚,象夫妇之义,一与之齐,中馈斯重,故更娶者合徒一年”,藉以维持所谓“一夫一妻不刊之制”焉。虽然事实上妻之外更有妾,则又本于广胤嗣以为说,而拟之为“小星”,用别于与“日”相偶之“月”,在礼法上,其地位颇低下也。且对于此种事实上之多娶,学者往往仍以自然现象而附会之,如蔡邕《独断》所谓“天子娶十女,象十二月……诸侯一娶九女,象九州”是也。此外,如关于婚姻之年龄,礼,男子三十而娶,女子二十而嫁者何?阳数奇,阴数偶也。……男三十筋骨坚强,任为人父,女二十肌肾充盈,任为人母,合为五十,应大衍之数,生万物也”。如关于婚姻之故障,礼,同姓不婚,原出于周采族外婚而然,顾依《左传》所记,郑叔詹及子产亦依自然规则而解之曰:“男妇同姓,其生不蕃”,“内官不及同姓,其生不殖,美先尽矣!”《白虎通》并称曰“不娶同姓者何法?法五行,异姓乃相生”。如关于婚姻之举行,礼,男于婚时往娶女,女因之而来,《礼记·郊特牲》亦依天地之义而解之曰:“男子亲迎,男先于女,[[24]]刚柔之义也;天先乎地,君先乎臣,其义一也”。如关于夫妇之身分,男尊而女卑,律亦同,往昔学者仍诿之于天道,视为常然,故《仪礼·丧服传》曰:“夫者,妻之天也,妇人不贰斩(衰)者,犹曰不贰天也”。男子固如是主张矣,即在女子方面亦莫改其口吻,曹大家《女诫·专心章》云“夫者天也,天固不可违,夫固不可逃也”;《辽史·烈女传》载耶律述妻称“夫妇之道如阴阳表里,无阳则阴不能成立,无表则里无所附”可知也。如关于婚姻之解除,礼,妇人有七出之条,原不合理,后儒多难之,清钱大昕仍依天道观念而拥护之曰:“《家语》妇人七出之文,先王所以扶阳而抑阴,而家道所以不至于穷而乖也;夫父子兄弟,以天合者也,夫妇以人合者也。以天合者无所逃于天地之间,以人合者可制以去就之义”。惟其持论尚偏于解除自由耳。此种扶阳抑阴之义,不仅限于夫妇关系,在家道关系中亦然,《易》“家人”卦:“家人,女正位乎内,男正位乎外,天地之大义也”云云,即此之谓。
其有父子关系方面,以子尽其孝为主,于是“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”溯其所以如是者,儒家亦认为本诸自然,取法乎天也。《孝经·三才》章云:“夫孝,天之经也,地之义也,民之行也;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。则天之明,因地之利,以顺天下;是以其教不肃而成,其政不严而治”。《圣治》章云:“天地之性,人为贵。人之行莫大于孝,孝莫大于严父,严父莫大于配天,则周公其人也”。又云:“父子之道,天性也,君臣之义也:[[25]]父母生之,续莫大焉;君亲临之,厚莫重焉”。皆推崇孝之至理,归根于人类所应秉承之自然范畴内,视其为不能有违者也。即贵为天子亦必尚孝,然后始能明天之道,察地之理,使上下之人自化,《感应章》所谓“昔者明王事父孝,故事天明;事母孝,故事地察,长幼顺故上下顺,天地明察,神明彰[[26]]矣!”是。殆亲之丧也,则有期年之丧,而加隆至于三年,《礼记·三年问》仍从自然现象方面解释之:谓“凡生天地之间,有血气之属必有知,有知之属莫不爱其类。……故有血气之属者莫知于人,故人于其亲也至死不穷。……彼朝死而夕忘之,然而从之,则是曾鸟兽之不若也,夫焉能相与群居而不乱乎!?”是言丧礼之所以发生也。谓“天地则已易矣,四时则已变矣,其在天地之中者,莫不更始焉,以是象之也”,是言“至亲以期断也”。至于三年以为隆,与夫总小功以为杀,期九月以为间,则认为“上取法于天,下取法于地,中取法于人,人之所以群居和壹之理尽矣”。而为父三年之丧者,即系取法子天者也。此外,董仲舒《春秋繁露》中亦有论列:“……春主生,夏主长,季夏主养,秋主收,冬主藏。是故父之所生,其子长之;父之所长,其子养之;父之所养,其子成之;父之所为,其子皆奉承而继行之;故父授子受,乃天之道也”。则视其为本于自然取法乎天之义,更显然矣!
最后就关于刑事者言。讼之兴也,往往基于理而曲法,本诸义而不罪。如汉魏之依经义断狱,即所认为依“理”而为之,本诸天道也。董仲舒喜言天人之征,故其《春秋》折狱亦著于时。其实依《汉书·高帝纪》七年令“执见不同,据经义论者听”,已显然以儒家之理为法律之一原素。且汉自武帝以后,引儒生以补法官,援古义以断今狱,习为故事,至六朝而始衰;即不啻将其所谓天地间自然规则见诸实用耳。然而现实法之精神破坏无余矣!试观《盐铁论·刑德》篇所载儒家之言曰;“法者缘人情而制,非设罪以陷入也。故《春秋》之治狱,论心定罪,志善而违于法者免,志恶而合于法者诛”,即可知也。其在亲属之间,关于讼事,亦以天性所关,许其相为容隐。汉宣帝诏曰:“父子之亲,夫妇之道,天性也;虽有祸乱犹蒙死而存之,诚爱结于心,仁厚之至也;今子首匿父母,妻匿夫,孙匿大父母,皆勿坐”。后世各律宗焉。反之,如有告讦或为证者,则认为干名犯义,且有其罪。故元大德十年刑部议曰:“人伦之大,莫大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之叙。至如刑法之设,正为裨补教化,当以人伦为本。近年有罪者,子证其父,弟证其兄,妇证其夫……其弊至于使人不复有纲常之理”。天性也,纲常也,即儒家所视为自然法则者是,而以其大原出于天也。再推而论之,因天子[[27]]具有天性之关系,又属三纲之一,礼遂视杀父之雠不共戴天,而可以复其仇;虽历代律令有所禁止,后儒亦或是之,然依自然法则而非难者仍有焉。如胡寅曰:“复仇,因人之至情,以立臣子之大义也;仇而不复,则人道灭绝,天理沦亡”,如丘曰:“按复仇之义,乃生民秉彝之道,天地自然之理,事虽若变,然变而不失正,斯为常矣”。则儒家之所谓自然法则又无往而不用矣。
狱之理也,依“赏以春夏,刑以秋冬”之原则,仍与天时求其适合。《礼记·月令》按月而详,后世理狱,类多取为根据。如谓“仲春之月……安萌芽,养幼少,毋肆掠,止狱讼”。盖以是月也,春阳发动,仁及草本,施之于囚,亦所以广大地好生之德云尔。后汉章帝诏曰:“方春生养,万物莩甲,宜助萌阳,以育时物,其令有司,罪非殊死,且勿案验;及吏人条书相告,不得听受,冀以息事宁人,敬奉天气。立秋如故”。即本于此而然。如谓“孟夏之月……断薄刑,决小罪,出轻系”,盖以天气始炎,将至大暑,体天道而恤囚,亦所以广其仁爱云尔。东汉曾于和帝之末。于孟夏断狱,司徒鲁恭遂依月令此文,认如上逆天时,下伤农业,上疏谏之。又,明于永乐三年首定热审之制,凡死罪狱成者俟秋后处决,轻罪即决遣,有连引待辨未能即决者令出狱听候。清热审之制始于顺治八年而确定于乾隆间,虽其期不限于孟夏之月,要皆有本于此而然。如谓“仲夏之月……挺重囚,益其食……百官静事毋刑,以定晏阴之所成”。盖以日长至,阴阳争于此时,刑为阴事,必静处之毋事于刑,始免于助阴抑阳云尔。宋开宝六年以盛暑,诏令五日一检狱,洗涤桎械,给与医药饮食,或师其意。仲夏如此,季夏亦然,故隋文帝拟六月棒杀人,赵绰即以“季夏之月,天地成长庶类,不可以此诛杀”是争。但文帝则以“六月虽曰生长,此时必有雷霆;天道既于炎阳之时震其威怒,我则天而行,有何不可”是报,而后世学者遂又以“生成数物之时,固有雷霆,而雷霆未尝杀物”,批评隋文帝乘怒杀人之违天矣。一反一正,皆莫离乎“天道”焉。夫既以庆赏法春夏,自必以刑威法秋冬,于是《月令》又缵谓曰:“孟秋之月……命有司,修法制,缮囹圄,具桎梏,禁止奸,慎罪邪……决狱讼,必端平,戮有罪,严断刑,天地始肃,不可以赢”;“仲秋之月……命有司,申严百刑,斩杀必当,毋或枉桡。枉桡不当,报受其殃”,“季秋之月……乃趣狱刑,毋留有罪”,“孟冬之月,是察阿党,无所掩蔽”。盖以“秋,怒气也,故杀”!“秋之言,揪缩之意,阴阳出地,始杀万物”,“圣人作则,皆以天地为本,阴阳为端”,故“人君奉天出治,当顺天道肃杀之威,而施刑害杀戮之事,所以法天时,行义道也”。此种观念对于历代关于刑之执行时期,颇有影响,除“秦为虐政,四时行刑”外,汉兴,萧何草律,秋季论囚,质帝时又诏系囚非殊死考未竟者,一切任出,以须立秋。延至于宋元,虽中经隋文帝唐庄宗曾一度破其制,余皆莫改。时,重囚固决不待时,其次则待秋审再定,清承之。此外,若后汉章帝元和三年诏,不许以十一月十二日报囚,则又本于《月令》大刑之毕在立冬也。
罪之赦也,在《易》有“雷雨作解,君子以赦过宥罪”之文。盖以雷者天之威,雨者天之泽,威中有泽,象刑狱之有赦宥也。然“肆大告”既见贬于《春秋》,而后世帝王又恒滥为大赦,识者皆反对之;而其所具理由,亦往往有涉及天道观念者。如王符《潜夫论》云:“天下本以民不能相治,故为立王者以统治之。天子在于奉天威命,共行赏罚,故《经》称天命有德,五服五章,天罚有罪,五刑五用;《诗》刺彼宜有罪,汝反脱之。……何者?人君以配乾而仁,顺育万物,以成大功;非得以养奸活罪为仁,放纵天贼……也”。此对汉世之频为大赦而发也。如张允《驳赦论》云:“且天道福善祸淫,若以赦为恶之人,而变灾为福,是则天助恶民也。故曰,天降之灾,所以警诫人主,岂以滥舍有罪而能救其灾乎?”此对后晋之屡赦天下而发也。如赵天麟《策》云:“天当罪而宥之,当杀而生之,亦犹喧风于霜雪之辰,行春令于秋冬之际,如此而欲天道之成,臣知其不可也!”此对元之大赦而发也。如丘《大学衍义[[28]]补》云:“按人君为天之子,奉天之祀,则当体天之心,以惠天之民。天之民不得已而误人罪,赦之可也;不幸而为人所害焉,为天子者不能恭行天罚,使天之民冤苦莫申,岂天意所欲哉?”此对自宋以来之常赦而发也。至于赦之事由,固有多端,而与天道有关者莫外灾荒及郊祭两事。灾荒既见,欲以赦而冀天心,以救其灾,张允即依天道观念而畅驳之,已如前述。其郊祭大赦,刘宋裴子野称曰:“郊祀天地,修岁事也,赦彼有罪,夫何为哉?”则亦视其与奉行天道无何关也。
五、结论
于学说之根据上,礼刑之渊源上,事例之由来上,寄以天道观念,揆诸欧人自然法之见解,并未见其价值之贬落也。然而自然法学派所获得之果,而我不能或不同者,抑又何耶?盖先儒虽努力于人道实践学说,以求达于所谓天道,天道不过一自然法总相之代名而已!惜乎墨家欲复古而以天志为说,羲和测验实学又一变而为阴阳家者流,于是董仲舒以一代大儒,杂取其义,操天人相应之论,申五行相克之理,其视为“道之大原出于天”者,又属此耳。兼以经之支流,化而为“纬”,“谶”亦同时兴起,虽《隋书·经籍志》谓“孔子既叙六经,以明天人之道,知后世不能稽同其意,故别立纬及谶,以遗来世”云云,为不可靠;但东汉儒家盛称谶纬,关于纬书,郑玄犹为之注,究事实也。天道观念中既加人此种色彩,遂使“人能弘道”之道莫能独握儒家之思想而为更进一步之探讨也,虽然,后世学者对董仲舒等所宗之天道观念,亦未尝无人反对,若柳宗元《断刑论》云:“或者务言天而不言人,是惑于道者也。胡不谋之人心,以熟吾道?吾道之尽而人化矣,是苍苍者焉能与吾事而暇知之矣;全吾道而不得者,非所谓天也,非所谓大和也,是亦必无而已矣!又何必枉吾之道,曲顺其时,以谄是物哉?”即是。其论颇足扫天人相应说之阴霾,为功不在刘宋禁图谶及隋炀帝搜焚其书之下,奈旧说势力已深,终未能动摇也。
抑又言之,纵使先儒天道观念无天人相应说之笼罩,得集后世群儒之力以深求之,然亦不能与自然法学派所获同也。在自然法学派方面,或则树立民权论基础,并因民约说之为伪,引起历史法学派之兴起;或则建立君权论根据,并因命令说之是认,引起分析法学派之创始,皆有关其后法学方面发展也。我国往昔即以“天子作民父母,以为天下主”是认,儒家又重尊卑之分,严天泽之辨,因而“民奉其君,爱之如父母,仰之如日月,敬之如神明,畏之如雷霆。……夫君,神之主而民之望也”。盖即所代天工之人也。一般之人虽禀受天命而生,称曰天民,亦不过如墨子所谓由上同于君而同于天而已。故自始并未承认有何民权之赋与也。且如《尚书·皋陶漠》云“天聪明,自我民聪明;天明畏,自我民明畏”,孟子引《泰誓》云“天视自我民视,天听自我民听”,《国语·周语》云“民之所欲,天必从之”,则君虽尊。仍以保惠庶民为责。故晋师旷称曰:“天生民而立之君,使司牧之,勿使失性。..…天之爱民甚矣!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?”苟不爱民,则视之为独夫,人人可得而诛之矣。是以天赋民权之说,在我国往昔学说中殊未感有需要;而绝对君权亦自始未能树立也。法家持说固近于君权论,且具有分析法学派之精神,如《商君书·开塞篇》云“夫利天下之民者莫大于治,而治莫康于立君,立君之道莫广于胜法”是。顾自秦亡以后,渐为儒家法学所化,而“法而不议”之信条存在,亦不过使法之形式有所进展已耳。儒说既奠基于各方面,其所谓道遂被视为万古之理法,纵后儒对其内容有所损益,要皆莫离其宗。于是天不变,道不变,而法亦不变。礼固视为先王之所制,天经而地义者也;律在儒说置其效用于明刑弼教,亦视其为不变者也。故应劭曰:“律者法也,咎陶谟虞始造律,萧何成九章,此关诸百王不易之道也”;韦见素曰:“法者天地大典,帝王犹不敢擅杀”;袁枚[[29]]曰:“律者万世之法也,例者一时之事也”,皆本于此而然。盖所谓自然法者实一普遍不变之法则,我国往昔学者之天道观念,除阴阳五行说外,殊与欧人之见解为同。第阴阳五行云云,由今视之,诚为浅薄,但在古人心目中,依然视其为自然法则也。最后,有待一言者,思在中国法制史中曰:“道德之在儒家视为不变之物,君既假之以为治,法亦因之而不变。清末以前,中国法制之无大改者,其或此种原因所致欤?或谓中国法制近于自然法或正义法,自非无的之言,存待论之”。兹篇之作,亦兼有票据法上“本票”付款之意焉。
[[1]] 该文原载于《中华法学杂志》1937年新编第1卷第9期。
[[2]] 今译格劳秀斯。
[[3]] 指《国语·周语》。
[[4]] 原文如此,“人之时亮天功”不知何意,“亮”疑为“尚”之误。
[[5]] 今译乌尔比安。
[[6]] 原文此处漏“人”字。
[[7]] 今译霍布斯。
[[8]] 此处引《老子》文有误。应为“圣人之在天下,歙歉焉,为天下浑心,百姓皆注其耳目,圣人皆孩之”。
[[9]] 原文漏“论”字。
[[10]] 此句疑有衍文。
[[11]] 原文此处衍一“者”字。
[[12]] 原文误为“人之义”
[[13]] 原文此处衍“节”字。
[[14]] 原文漏“正”字。
[[15]] 原文误为“民生悦仁”。
[[16]] 原文误为“不觉”。
[[17]] 原文误为“相鼠有礼”
[[18]] 原文误为“莫之肯”
[[19]] 原文误为“春秋生长”。
[[20]] 原文误为“《论旧》篇”。
[[21]] 原文误为“抱扑子”。
[[22]] 原文误为“祭仪”。
[[23]] 原文误为“祭日”。
[[24]] 原文误为“女于女”
[[25]] 原引文无“也”字,且为断句有误。
[[26]] 原文误为“影”。
[[27]] 根据上下文意,应为“父子”
[[28]] 原文误为“行义”。
[[29]] 原文误为“袁牧”。
此文摘自张晋藩主编:《中华法系的回顾与前瞻》第417-438页,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