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都周刊:磕头很贱,抗争很痛苦

陈苏

    与体制角力6个月之后,“蟹爸”杨海鹏等来的,却是妻子梅晓阳以受贿罪一审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的冰冷现实。微博维权,如今行到高处,他发现自己开始面临空气稀薄甚至缺氧的严峻局面。
    杨海鹏正在备受煎熬。
    他开口就说自己心情黯淡,一年多的遭遇,似乎打破了他这个理想主义者的幻觉。三十多个小时没睡,杨看起来十分憔悴。
    看得出来,他的日子很难过。10月20日是其妻梅晓阳38岁生日,她却在这天走进高墙--上海市闵行区人民法院一审认定,梅受贿7万,判处有期徒刑4年。此前,有老律师知道开庭日期,对杨说自己已有不祥的预感。
    这个结果让杨五内俱焚。他认为,他正在为当初的选择付出成本。
    很多人说,他太高调,太独,这样大家很难再"说上话",而刑事案件的"尺度很大"。
    在遭遇变故之前,这是个幸福的中产之家。杨海鹏为《财经》杂志高级记者,梅晓阳则为园林设计专家、上海市"启明星"学者,他们的八岁女儿蟹妹,一两岁闻蟹味就哈喇子直流,因此得"蟹妹"这一爱称。杨海鹏夫妇,也由此被分别戏称为"蟹爸"、"蟹妈"。
    不过,对这个家庭而言,幸福感显得那么脆弱--去年7月13日晚,"蟹妈"梅晓阳被带进上海园林集团纪委,在被后来判决书所认定的"自首"之后,梅被送入看守所羁押,70余天后取保候审,并于今年5月被起诉至上海市徐汇区人民法院。
    当命运向妻子露出狰狞面目的时候,杨海鹏选择了抗争。从5月24日起,他以一人之力,以微博为战场,对抗整个司法"体制"--但杨不承认这是体制,他认为自己对抗的是法律之外的"非制度设计"。坚信妻子清白的杨海鹏,开始在微博上发布自己对该案的调查记录。
    他以一个纯爷们的形象站着维权,以一个不加V的普通微博账号,短时间内就获得了15万粉丝的关注。9月19日,"蟹妈案"开庭,检方指控她受贿12万。为了这个事不大、数不多的案子,无数微博网友在此案开庭前后把头像更换成"蟹妈蟹妹"的合影。开庭当天,不少人甚至驱车而来,在法庭外自发鹄候。
    10月22日,在中山大学一场名为《青年和时代》的讲座上,一个听众现场提问凤凰卫视记者闾丘露薇和资深媒体人笑蜀:现在很多中产把"蟹妈案"的判决当做是否移民的标杆 ,你们怎么看?
    上海的观察者们认为,对杨海鹏一家而言,中产美梦被击碎后,最艰难的时候其实还没到来。杨海鹏自己设想的最坏结局是:二审维持原判,妻子在狱中,他在狱外伺候五个老人和一个孩子,没人再敢雇佣他,办个小公司,被人整天查来查去......
    在高墙之外守着妻子的杨还不得不面临另外一个指责:你有权为了自己的尊严,以妻子的自由为成本么?
    杨海鹏的一个朋友则认为,作为知名媒体人,杨用看待世界的眼光来处理家事,因而受挫了,不过,这恰好证明了他是个知行合一的人。
    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:微博维权,行到高处后,杨海鹏要开始面临空气稀薄甚至缺氧的严峻局面了。
    "磕头很贱"
    南都周刊:妻子一审被判四年,这个结局你预料过么?
    杨海鹏:我当时的想法,是有关部门要面子,会判个缓刑。判缓以后,我再上诉一下,估计没什么大用,但她毕竟也能正常工作了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听到判决结果,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?
    杨海鹏:太重了,这是对我的惩罚。
    我在回想,其实我自己一直在逃避,实际上事情确实就是这个样子--为了个人权利而跟哪怕最微末的官员发生冲突时,如果你没法动员其他资源,你就什么都不是。
    这个社会失范了,有那么多非制度架构。但是大家又没办法,很无力,所以大家都在悬崖上,看着我掉下悬崖,或者说我妻子掉下去了,我还在悬崖边讲故事。判决之日,我接到三四个陌生女子的电话,我以为是试探我的状况,对方说是我粉丝,说完就哭起来。我只好反过来去安慰她们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线上线下,你觉得现在都是什么样的人在围观你?
    杨海鹏:各个阶层都有,主要还是白领,有些资源更多的老板,他们很少跟帖,但会发发私信。他们看着我被五毛撕咬,又无能为力,大家都有种感觉:离自己的命运很近。
    对我来说,网络是个倾诉的地方。网络上的我更接近于真实的自我,平常那个有点雅痞的杨海鹏实际上是应付现实生活里的人群的,不过,当我在网络上露出我的真实,别人看着却像看傻瓜一样。
    我想那个真实的我,是生错时代了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什么叫看傻瓜?
    杨海鹏:就是觉得你居然敢跟体制斗,大家就说:哎呦,这傻逼。有个资深司法人士,曾经劝告我,说如果你要这样的话,他们会用严厉的手段来对付你的妻子。我想,难道一个丈夫为妻子辩护,就要对妻子加重惩罚吗?这是文明世界的法律吗?
    我自以为对这个国家认识很深,但还停留在理论状态,我觉得可能这个社会还有向上的可能,那么多的网民至少在价值观上应该是跟我接近的。为什么输?这就是价值王国和事实王国之间的背离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判决实刑之后,你不得不面对质疑,有不少网民认为你为了一己的尊严绑架了妻子的安全。
    杨海鹏:有时候,我很难过,非常难过。当然,每个人都有权作自己的判断。有人问我后悔不,至少我说,我尝试了吧,妥协到最后就能有好结果吗?我的家人也在指责我,但我无法跟他们说明,磕头是没有用的--磕头很贱。
    作为书生的我,表面的世俗都不是我的原色。让我去跟他们装孙子、装驯服,对我来说是很难。
    为了我老婆的自由,我可以付出一切,包括生命。我只有把我知道的东西写下来,我以死来证明这个东西的真实性,可不可以?
    前天有两个大律师到我家,很诚恳地对我说:刑事审判结果,几乎难以预估。如果没有我微博上挺身而起,证人不会推翻在"黑监狱"里形成的证言。以常规办法,结果未必比这个好。这个说法让我有些安慰,但还是有很深的挫折感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之前你预判结果应该是缓刑,为什么会那么乐观?
    杨海鹏:主要还是李庄案第二季的刺激,让我看到了向上的力量,连《人民日报》都发文盛赞微博,有点小阳春的感觉,让我觉得自己跟他们讨价还价的机会可能大一些。所以我坚持我老婆的案子一定要在法庭上公开宣判无罪,否则怎么对得起她呢? 因为如果严格执行两高的《非法证据排除规则》,那么,由"联动查处"和诱供逼供而形成的控方证据,就会全部推翻。
    那时,我想过移民,也考虑老婆判个缓刑后搬家去广州,那里至少还有社会,上海是强政府、强国企和强司法三位一体,社会弱小。
    "此心光明,亦复何言"
    南都周刊:从你微博上维权的自信和决绝态度上分析,网民们大多会觉得以你拥有的人脉和体制内外资源,应该多少能影响到这个案子的结果。
    杨海鹏:除了表面的荣光,我发现我实际上只是一个对这个行业有所了解的普通人。没官、没权,偶尔写几篇文章,造成点小麻烦而已。
    我是个没有雄心的人,就想自己过着小日子。我觉得男人死的时候,父母说你是好儿子,妻子说你是好丈夫,孩子说你是好父亲,有三四知己,守望相助,这就十全十美了。
    上海很多大案,很多律师都来找我,但我从不跟人发生利益往来,不抱团,所以我从来没有特殊关系。你一旦被想象为潜在的规则--也就是我说的"非制度设计"的敌人之后,很多朋友可能还会离开。
    所以,我也很乖巧,不找关系,不给司法界的官员朋友们打电话,省得让人觉得累赘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10月份美国驻华大使骆家辉来沪,他半跪在地上和蟹妹的合影,见诸微博和多家媒体,你不担心别人认为你政治倾向有问题么?
    杨海鹏:我跟美国人在一块那我就是什么?那是冷战思维。我希望自己做个独立的知识分子,能独立地跟别人交往。
    美领馆的很多女工作人员平时也看我微博,看得津津有味的,她们非常喜欢蟹妹。他们说骆家辉来有两个少儿互动活动,一个是"根与芽"的NGO组织,第二个是皮克斯动画25周年,我说行,让蟹妹参加长长见识。第二天蟹妹就去了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那张合影照片会给对方传达什么信息,你想过么?
    杨海鹏:蟹妹意外地跟骆家辉对话留个影,还出现在上海的报纸上,我评估不出对案子有什么影响,但至少可能有更多的人会关注她,保护她。蟹妹那时已经知道妈妈有事了,但还是很懵懂。有次我想跟她说,家里发生了大事,想严肃地跟她讲一讲,她像做抢答题一般,愉快地说:"我知道,不就是'蟹妈案'呗。"我只好收口。我那时有强烈的危机感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那你当时没想过这可能会给妻子的案子减分?也许有人会指责你这样做,是"挟洋以自重"。
    杨海鹏:我真不知道......当时骆家辉知道她是蟹妹的妈妈后,叫她一起合影,我老婆拒绝了。旁人要过度解读的话,那我就不知道了。对我自己来说,就是王阳明的一句话--此心光明,亦复何言。
    我当时想,一个马上就要被宣判的母亲,当她跟那些同为精英的母亲在一起时,心理上会有安慰。我当时也没想到蟹妹会有那么大的戏份。我尽量往积极的方面想。事实上,我老婆被判之前,我也估计到了,但是我估计是10%的可能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10%的什么?
    杨海鹏:10%的实刑。我只估计到10%。如果是缓刑呢,我想我老婆、律师不同意闹,两票对一票,我就不闹了。而且基本是这样。手中那些相关丑闻,我扔出去,不知道会伤着谁,会不会有更多的麻烦找我。经历这一切,我想找个地方平静地生活,我自己也想改行了,我对新闻界的贡献已经挺大了,我也说够了,伺候伺候老婆孩子......(叹口气)唉呀,伤心呐......
    南都周刊:但至今为止,你释放出来的一直是绝不妥协的态度。
    杨海鹏:我当时想,求其上得其中,所以我要争无罪。
    "我的内心是个傲慢的人"
    南都周刊:你内心其实很骄傲,把名节看得很重,这种骄傲一方面支撑你走到现在,同时也影响了你对这个案子的判断。
    杨海鹏:对,当遇到家庭的事,自己亲人的事情的时候,我的应对就不像做报道的时候那么轻松自如。再好的医生也不会自己给自己的亲人动手术,是这个道理吧?
    南都周刊:你的意思是你现在进入了一种非常态?
    杨海鹏:非常态,但是实际上是我个人内心的一种真实的状态,我的内心的确是比较傲慢的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你在微博上直斥办案人员为"畜生",很多人担心这种做法会授人以柄。
    杨海鹏:蟹妈从看守所出来后大半年精神不正常,一直躲避我问里面的事。5月,我让信赖的朋友给她拍录像,后来看了他们整理的完整版蟹妈自述,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她在里面的情况,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,我不断掐自己。以前检察院的反贪人员我也认识不少,我无法想象还有这样,对一个弱女子人格羞辱的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你1990年代就是法官,那时司法阶层这个行业的职业状态和现在相比,有什么变化吗?
    杨海鹏:司法已经不是1990年代的发展路径了。那时是进步主义,要模仿发达国家,要迎合WTO,现在都是谁的子孙?康生的子孙复活了,全是逼供。你看广西北海、河南南阳,多么触目惊心。现在是全国都有些返祖,以不同的方式而已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在抗争和妥协之间,最初你有没有想过利用体制的资源?
    杨海鹏:体制资源我们利用得很多,包括给高层领导写信之类的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碰到蟹妈这种情况,我想99%的人,都会选择妥协和勾兑。
    杨海鹏:我们不是勾兑。我当时觉得自己挺牛,某个领导对我有好感,有些律师朋友也有特殊的渠道,递信之类。但是没用,拦不住的,最后还是必须用肉身去堵枪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李庄案时你在微博上爆料支持,并称"生死由命,我要发言"。这个成功的尝试,对你后来选择微博维权这条路,有直接影响吧?
    杨海鹏:有。我发现当我在微博上讨论我老婆案子的时候,有关部门找我多次谈话,个人给予同情,但没有多说什么。这个时候,他们还很慎重,各个部门之间,难以形成合力。
    微博给了知识分子一个极度自恋的机会,一下子感觉在微博一造势,就是个巨人了。但是事实上,对比权力,你实在是太渺小了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但差不多就是在李庄案第二季的庆功期间,蟹妈被起诉了。
    杨海鹏:要不要发微博,最初我犹豫过。我开始的想法是,我老婆开庭的时候,几个记者朋友去旁听下就行了。我希望他们把我当普通的举报人,但是记者朋友们好像比较犹豫。 后来我一看,案子到法院了--我想何必呢,法院不会重新逮捕我老婆,就干上了。那时我确实自负,我在微博上一逼,案子从徐汇移到闵行去了,我更得意了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有种节节胜利的感觉?
    杨海鹏:我认为我把它逼得无路可走了。当时也有人跟我说,
    这涉及党和政府的声誉。我说,这跟党和政府有什么关系?党和政府在我们眼里还是大爷,但党和政府身上的虱子又不是大爷,我只是在抓大爷身上的虱子啊!
    南都周刊:单就程序来说,你指控的蟹妈案里有关联动执法、逼供这些,放在司法实践的大部分案子里,其实情况并不能说十分严重和恶劣,但在微博上被你放大了。
    杨海鹏:当然会有人责怪我话语权太强,这是一种平均意识。我不管别人怎么样,我只要能够帮我老婆就够了。她作为一个具体的人,是无辜的。如果我放任他们的话,那我还有心肝么,我还算男人么?其实,"联动查处"这个东西,比常规的刑讯逼供,更精妙有效,不会有那么多可怖的外伤,精神伤害很厉害。它实际上与"钓鱼执法"是一个模子出来的。后者是求财;前者既伤人的自由,又谋财,就是工商罚款。
    "我是地上动物,陷在地下"
    南都周刊:综合你在网上网下的诸多做法,我们会发现其实中产阶层,如果面对你碰到的这类危机,可供选择的路并不多。
    杨海鹏:离开《南方周末》之后,我在几个媒体飘来飘去,当时有想过移民,本来有一种很强烈的出国愿望,我体力很好,出去扛扛麻包,或者当农场工人也可以,不过很快被小家庭的温馨感染,看着孩子成长让我非常感动。
    我不愿成为乱世人物,只想当太平犬。我不喜欢掐,这不是我的生活。回想每次对掐,要是有个失误,你就完了,那时的南周,文章猛得吓人。
    由于长期的奶爸生涯,我对这个社会有点隔膜了,我还假设自己处在老南周时代的自由空间里。其实这个结果,早就有朋友预言过了,但是我不听,因为很多事情都被我搞定了,这就形成了一股自信,使我不得不面对现在的局,这个很困难的局面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律师最近见过蟹妈么,她最近怎么样?
    杨海鹏:她现在还是那样的态度,争取二审时把所有东西说出来,要求证人都出庭,不过二审可能不开庭。
    对我来说,就是如何还我老婆的自由,如果实现不了的话,当然我还会有自己的做法。毕竟现在我住的这房子还值点钱,留给老人,够了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你之前对未来的设想很凄凉,你是自己故意提前把这个说破么?
    杨海鹏:是。我政治没什么问题,护妻又有什么问题呢?到时我把房子卖了,崇明老家的房子没人住,我住到乡下老家去,把自己的书也移过去,种种菜,日子也过得下去。想到这,我也没有恐惧。
    我是咖啡间人物,不是广场人物,参与社会运动也仅在职业角色之内。即便中国未来怎么样,我也不会参与政治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这是万一出现最坏情况时,你的打算么?
    杨海鹏:对,我要给老人养老送终。等到我老婆回来,我们一起抚养孩子。即便在崇明岛乡下,依我们的教育程度,我想我们可以把孩子教得很好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大家关心,你手上还有牌么?
    杨海鹏: 这场游戏,我不知道怎么结束,因为主动权不在我手里。有些料,我现在不敢放,因为我不知道牵扯到谁,这等于往人堆里扔炸弹。
    这就是地下上海。生活的很大部分都是隐蔽的。我现在在没有灯的隧道里走,纵横交错,不知道出路在什么地方,而他们很多是有夜视眼的。他们是地下动物,我是地上动物,却失陷在地下。这是异常恐怖的。
    不过,我至少可以根据自己掌握的一些东西,有些预判。他们怕什么?他们怕我失常,怕我绝望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你自己也怕自己绝望吧。
    杨海鹏:我想扛。我要扛到这个问题解决,双方都解套,我走人。
    南都周刊:你已经扛了一年多了,你觉得自己还扛得住么?
    杨海鹏:我觉得扛得住,我至少可以扛到春天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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